■李桂枝的故事:相依为命
如果不是机缘巧合,李桂枝一辈子也不会和我联系,更不用说接受我的采访。这是她自己说的:“我这么平常,也不太会说话,每天忙来忙去无非就是为了嘴,哪儿有什么故事?把过日子当故事过是有钱人的事儿,吃饱了还能东想想、西想想,我哪儿有这个时间?一天下来,累得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,睡觉顾不上做梦……”
我们认识是在一家社区医院的口腔科,她陪着婆婆来拔牙。那是惟一一次见到她跟婆婆在一起,老太太穿着暗紫色的花毛衣,衣襟上磨起了小毛球,样式很旧,但很干净,脖子上围着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在用的黑色纱巾。
楼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等。李桂枝坐在我旁边,忽然就流下眼泪,慢慢变成止不住的抽泣。
女人和女人在一起,这种情况下很容易从陌生到熟悉。我给她纸巾,她跟我说话。她说婆婆因为这颗牙,已经好多天不能好好吃饭了,一直不说,她也没发现,直到前天半夜里起来看见老太太把冰块往嘴里塞,才明白是怎么回事,婆婆忍了好多天,想自己把坏牙活动到掉下来,婆婆没有医疗保险,不想花家里的钱……
把李桂枝的话连起来,隐约可以知道她的大概:婆婆年轻守寡,独自带大了儿子,桂枝嫁到他家,有了女儿,后来,丈夫因为工伤去世了,一家竟然只剩下三个女人。女儿上大学,靠桂枝一个人的收入供养。桂枝和婆婆关系很好,结婚25年,婆媳俩没有闹过一丁点儿矛盾。
面对这个默默擦眼泪的女人,我忽然想,也许,她能告诉我一个儿媳妇和婆婆相依为命的故事。我拿出名片,告诉她,如果她愿意,我们可以做一次采访,就说说她们两代女人的故事。李桂枝像被我吓了一跳:“别呀,我不会说,都是家长里短,上不了报纸。”我说我想听的就是这些家常事,在我这么多年的采访中,遇见能和婆婆相处到这么好的人少而又少。
李桂枝在犹豫中,婆婆咬着带血的纱布出来,很衰弱的样子。桂枝忙不迭去搀扶,安顿老太太坐下。我进去开药,隐约听见她在跟婆婆说起我和我的要求。
等我出来,她们要走了。桂枝朝着我笑,说她“腾下工夫就给我打电话”。
两个星期以后,就有了第二次见面。
坐在我对面的李桂枝显然把这次谈话看得很郑重,她换了一件牛仔布大衬衫,没有系上扣子,露出里面浅灰色的薄毛衣,她说是婆婆给她织的,婆婆手巧。问她喝什么,她也不知道。后来发现喝茶可以免费加热水,她很高兴,就要了茶。
我没敢跟我婆婆说出来干什么,她要是知道了,一定不愿意,她特要面子。我跟我女儿商量了,她说知道你。我女儿说:“妈,你去吧,到时候我把报纸留着,咱家也有个纪念。”我就来了。
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家的事儿,想来想去也想不好怎么跟你说,东一下子、西一下子,怎么越想越长呢?后来我就明白了,怎么不长呢?大半辈子都过去了,再有两年,我女儿都该嫁人了。
这些年忙着这一家三口人,一点儿松心的时候都没有,要不是今天要跟你说,好多事儿,我也没工夫想。
我娘家不是城里的,在延庆,我嫁给老李,才算是进了城。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,搞对象先看“条件”,他家是孤儿寡母,母亲没工作,在街道扫街,一个月没多少钱。他是建筑工人,比别的行业挣钱多,也多不到哪儿去。他家“条件”不好,到了结婚年龄,就从农村找。我的“条件”也不好。我和我姐是亲妈生的,弟弟是后妈带来的,后妈挺厉害,我姐老早就嫁人了,轮到我,能遇见老李,就算不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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